如何写出一首真正的好诗,一千个诗人会有一千个答案。诗人的创作,就是要力戒各种片面的见解,跌入自以为是平庸陷阱。对此,数十年来,与众多诗人一样,我一直处在孜孜不倦的探索中,从穿越诗歌丛林途中寻找这种路标。
一、主体性印痕
诗歌描绘和刻画的对象是诗人的外部世界和他的的内心世界。无论是自然、他人和自己,都是诗歌创作者从自己的感受、经验、理智和心理格式塔出发,对客体对象打上主体性诗歌烙印,即将诗人的学识、经历、心理、智慧、背景等融入诗歌中。没有纯粹客观和绝对的外在性诗歌。主体的思想有多高明、多高深,诗歌就有同量的尺度。主体作为人,是最复杂多变的个体,突出它的自我性,就需要超越对客体表面的描绘、刻画,深入到它的本质、内在关系、规律和灵魂的层面。“世界仅仅是一个看的过程的结果,在那个过程完成之后我们才能看见世界”(美国诗人华莱士·史蒂文斯语)。李白写的《望庐山瀑布》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,他是在单纯描写自然山水吗?不是。他渗入了他对这个世界道化和仙意的理解,展示了他对银河系“元宇宙”的构图。我赞同许多诗人和评论家的说法,诗歌是人的精神自传,“留着精神的胎记”(中国诗歌评论家霍俊明语),是“为自己绘制的肖像”(美国籍苏联诗人约瑟夫·布罗斯基语)。被称为意象最为复杂、诗句最难以理解的诗人保罗·策兰在给他朋友的信中写到:“我从未写过一行与我存在无关的文字”。
二、陌生与新奇
诗歌写作的本质是艺术创新。创新是寻求诗歌的异质和非雷同,包括它的内容、形式和语言的完美结合。诗人在主体独特性驱使下,从集体语言库中选择、发掘、生成、解放语言,做出个性化处理,从而形成具有独特风格的属于自己的作品。这种独特性不可模仿,模仿会东施效颦。一般认为,凡是在诗歌中提供了新经验、新思想、新语言、新形式的,都应当是有价值的诗歌。不敢说创新是绝对的标新立异、革故鼎新,至少是读者和自己能看到新面孔、新形象,词语有陌生的距离感,抚慰了长期想说而不知如何表达的心灵痛点,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解决方式。值得一提的是,诗歌反映的对象具有神秘性,它不会以赤裸方式主动呈现在我们面前,它以一种不可知、说不明、猜不透的特性,即“对不曾显露过的存在的靠近”(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语),吸引我们持续地对它探索。比如,生命、灵魂、命运、爱情、死亡、自然、身体、上帝、魔鬼等,它们到底是什么,永远不会有现成或终极的答案。诗人充当着科学家的帮手,科学家也为诗人提供路线图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探索中的诗歌具有神秘性,合乎逻辑地就具有神圣性,词句之间也有神秘的联系,猜测难免带有荒诞色彩,它超乎常人理解的范畴,远离常识和经验,甚至颠覆人的认知。任何一首诗歌都有分寸感,平衡或极端,任何文本解析都是对诗歌本身的伤害,因难以把握诗歌本身的内在尺度。这似乎不可理喻,可创新不可避免。
三、尊重的伦理
诗歌不同于其他文体,更不同于“批判的武器”和“武器的批判”(马克思语),它是通过诗人的崇高境界和优美语言来打动人心的,进而影响和塑造优美而有趣的灵魂。这就需要透出一种对人(主要是读者抑或批评对象)尊重和友善的态度。试想,一篇诗作面目狰狞、言语污秽,或者尖酸刻薄、咄咄逼人,一看就令人作呕,怎能让读者读下去呢?一开始就被人产生抗拒心理,又如何打动人心,产生共鸣呢?诗歌的功能是褒扬真善美,贬斥假丑恶,这确实没错,但不是以简单粗暴的语言和方式。我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言,“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”。对那些伟大的诗人和作家而言,阅读他们的作品,在他们的幽默、风趣甚至讽刺意蕴感染下,读者的心灵会被刺痛,仍然会觉得作品是善意的,亲近的,感到舒服的,受到它内在的美感动乃至震撼。就算是针对敌人,“使敌人因此受伤或致死,而自己并无卑劣的行为,观者也不以为污秽,这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”(鲁迅语)。这是一种很高的创作境界、人格魅力和才华体现。鲁迅的讽刺小说《阿 Q 正传》出版后触动了许多国人通病,甚至有人专门询问鲁迅是不是写他的,然后登报声明鲁迅不是在写他。这种现象很值得玩味。卓别林在他 70 岁生日那天,写下《我真正开始爱自己》的诗篇,其中写道:“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人,是多么无礼。就算我知道时机并不成熟,那个人还没做好准备。就算那个人是我自己。今天我明白了,这叫做尊重。”尊重来自于诗人对自己的内省和对对象的体谅,当承认自己的不完美之处时,也就能更恰当地理解别人。同时,对方人性的缺憾也引起对自身缺憾的警戒。尊重是发自内心地理解他人,而不是练习出来的情商表现。
四、灵魂的闪光
灵魂是诗歌创作最重要、最基本、最震撼人心的内容。诗歌的魅力在于适应读者追求真善美的需求,是一把思想火炬,点燃黑暗中的心灵灯盏,照亮读者的前路,唤起人们的想象力、憧憬和信念,也照亮作者本人。进一步说,它是重建作者和读者的世界观、价值观和文学观。第一次是摧毁,第二次是重构。问题是许多诗人并没有意识到文明社会赋予自己的这个权利,而易于脱离思想内容,单纯地热衷于诗歌文字游戏、诗作中的场景摆弄,顶多是模仿古代文人雅士的传统,附充风雅罢了。试想,如果一个麻木的头脑,单纯为它的面孔涂脂抹粉,效果又将会如何呢?在 chatGPT 能够写诗的今天,诗歌永远比积木拼组、摄像机刻录、媒体触屏,更能进入人类心灵的深处,掀起一场场灵魂风暴。如果说思想带有后天习得和思考(逻辑思维)特征,灵魂则带有本源性、天然性和直觉性,它是统摄人的全部思维和最后能量的神奇之物。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《斐德若》里,将灵魂比作飞马和驭者的混合体,它天性高贵;普通的感性人(有七情六欲)是混合不纯的,不够高贵。在穿行宇宙的途中,如果灵魂完美,羽翼丰满,就可向高空翱翔,成为宇宙统治者;不完美的灵魂则失去羽毛,跌落到坚实的大地上。灵魂永远引领和控制情感和思想的行迹。在诗歌中,灵魂的闪光、思想的放电、灵感的爆发,通常涵盖括三个基本领域:(1)批判主义。再美好的社会和事物也有不完美的地方,需要通过批判使它变得更完美。(2)理想主义。面对再困难的现实和不尽人意的地方,人也不能泯灭理想,不能甘愿沉沦和毁灭。(3)人本主义。以人民为中心。尊重个体的独特性,热爱人类,服务人类,提升人类。这是诗歌永恒不变的主题。
五、从技术到艺术
诗歌是典型的文字作品,它以极简的文字和恰当的形式,展示诗歌的艺术之美、语言之欢。通过它的美感让人们的心灵变得更美丽。因而,诗歌拒绝平庸,也拒绝“花拳绣腿”,技艺高超是诗歌的生命。诗歌从生活和实践提炼、升华过程中,语言、文字、修辞、结构、手法、风格、图像、声音、符号等充当了工具和桥梁。工具在达到目的的过程中,有时也成为目的本身,因此出现了唯美主义倾向。诗歌创作艺术的覆盖性、穿透力和美感的永恒性,决定诗歌文学作品的生命力和持久性。好的诗人,一定是孙子用兵,“以一当十”;一定是语言杂技师、词句的炼金术士,给人带来惊险体验。他们摆脱了“推攘拉扯的乱词堆”,刺穿“僵化流俗的语言模式”,直达“所言之物的根基”,“首要而源始真实存在的联系”(哲学家海德格尔语)。如果好的思想内容和完美的艺术形式结合,是再理想不过了。事实上,当代诗歌在这两个方面都面临极大的挑战,成为其突飞猛进的禁锢之地,成为诗人成长的瓶颈。中国诗歌评论家唐晓渡援引外国诗人的话说,“一首好诗会让我的脚后跟都有感觉”,“像一个小盒子一样。听到它,好像听到吧嗒一声,这个盒子关上了。”这种“脚后跟之痒”和“小盒子的吧嗒声”,就是诗歌内容和形式达到完美的统一。我们知道,诗歌技艺包括技术和艺术两个层面:第一个层面是学徒期诗人练习需要掌握的,这无法绕开。“没有模仿便没有独创。”第二个层面,当掌握大量写诗技术后,熟能生巧,炉火纯青,便进入独创境界,形成自己异于他人的风格。这两个层次都是难能可贵的,不可以一个否定另一个,但第二个层次是诗人毕生不断逼近的目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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